去年的一个冬日，天冷得像是发了疯。三叔从湘西州的乡下，风尘仆仆赶到城里卖水果，因为是周末，便把儿子也带到了城里。可是就在城区里，一辆肆无忌惮的渣土车疯狂横行，结果侧翻了。命运似乎故意和他过不去，渣土车不偏不倚地压在他儿子的身上，重达数吨的重量压在他儿子孱弱的身躯上，也瞬间压碎了他的心。

孩子送到湘西州人民医院时早已人事不知，血沫蜿蜒在嘴旁触目惊心。医生们知道，孩子的内脏怕是已多处损坏，导致部分血液回流。万幸的是，孩子的血型并不罕见，所以没用多久便为他输送了血液。但堆在医生们面前的难题是，孩子的内脏多处破裂，这才是最大的伤害，必须马上手术。三叔早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，他知道住院要交钱，手术也得要钱，马上哆哆嗦嗦地把身上的几千元钱取出来，还告诉医生，放心，只管手术，钱他有的是！说完，他便把孤苦的眼神投向了陪同他一起来医院的我——他这个和他一起来湘西州打工的侄子，也是他在湘西州唯一的亲人，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
三叔说这话的时候，是发自内心的，绝没有任何虚夸的成分。只是他不知道，他自认为自己银行卡内的几万块钱数额不小，却不知道对于一个医院来说，几万元钱有可能仅仅是十几天的费用，甚至是一场手术、几天治疗的时间，就足以花得一干二净！

手术做完后，医生们不得不告诉他：手术费、住院费、医药费、护养费、床位费等各个项目，每天都要交多少钱的时候，我注意到，每说到一个项目多少钱时，他的眼神就流露出揪心的疼。但疼也仅是瞬间，然后马上变成了决绝，他斩钉截铁地说，尽管治，钱他有办法！他不知道，其实医生们包括我这个侄子也是揪心地疼。他的眼神，深深刺痛了负责他孩子病情的每一个医者的心。

三叔的足迹，每天都是两点一线——从租住处到医院，从医院到租住处！尽管医院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，在费用上进行了适当的减免，每个人也都略尽绵薄之力给他送了点钱，加上我垫上的一万元钱，但这些还是远远不够。

当他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完，把所有能筹到的钱都筹来却发现仍然不够时，他立即就傻愣住了。他在想，为什么住个院要花这么多钱呢？或者说，都花这么多钱了，怎么还远远不够呢？久久地，他才问了一句：“不是说医院都是仁慈的吗？为什么就不能帮穷人免费治疗呢？”医生们无言以答。作为侄子的我其实知道，不管从医院的运营成本、人员工资还是医疗机制等各个方面去解释，三叔也不会理解。看医生们沉默，他叹了一口气，说：“没事，我回家卖屋去！”

他说这句话的时候，我的心，包括医生们的心，瞬间就碎了。从医多年来，医生们见过面对数百万医药费而眉眼不惊的富庶人家，亦见过很多经济拮据的贫苦家庭，所以早已司空见惯贫苦者因为钱而发愁的情景。但是像他这般能击碎人们内心的，却是少之又少。因为他说完那句话转身走出医院时的背影，实在让人忍不住地跟着就凄凉起来。这不仅是一个又当爹又当妈的男人——三年前，孩子的母亲就因为他的贫穷而远嫁他人了。他还是一个身残者——以前他是一个建筑工人，因为一次高空作业时安全设备发生故障，他从楼上摔了下来。命是保住了，左腿却永远失去了。

三叔用自己一生积蓄建成的楼房卖了，换来的十几万元钱又拿到了医院。不过，这次没有花完。他的孩子因为伤势过重，又加上感染而引起的并发症，最终还是离开了人世。

孩子去世那天，我原以为他会嚎啕大哭，肝肠寸断。但我没想到，当医生向他宣布孩子死讯的时候，他只是呆立了一会，然后慢慢瘫倒在地，一脸木然。过了好久，他才爬起身来说：“谢谢！”这两个字冒出来的时候，病房里的四个医生都潸然泪下，任由眼泪一滴接一滴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
孩子去世后没几天，三叔打听到了当时负责孩子病情的主治医师的家庭住址，便买了点水果，让我陪同他一起去看医师。我不理解，孩子都没了，还去看医生干嘛。三叔也不解释，只是一个劲儿拉着我，说到了就知道了。

见了医师，他说主治医师和医生们都是好人，孩子的命是老天注定的，谁也怨不得！我们谈不上认识，您却能为一个陌生的我的孩子掉眼泪，而且那天是第一个掉眼泪的，辛苦您了！

我做梦也不会想到，当医患关系越发紧张的今日，刚历丧子之痛的他，没有怨恨医者，没有责怪命运，却在心里谨记他人为他儿子流下的泪水——不管是一掬同情悲悯之泪，还是为其而感到心酸的泪水，对于他来说，都是最高的礼遇和拉近人性距离的最好的慰藉。

我永远都忘记不了那一幕——那是一个冬天里最冷的日子，在湘西州人民医院的病房里，以主治医师为首的几个医生的泪水，曾给过三叔心头最大的温暖和慰藉。我也更加明白，身为医者，经历无数生离死别而让他们对生命的陨落可能会有点司空见惯，但在湘西州人民医院里，我却分明看到了例外：一个善意的举动，一个温暖的眼神，一滴同情的泪，无论是对逝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来说，在湘西州人民医院里，都幻化成了这个世间最温暖仁慈的圣经，更是对生命的尊重和致敬。